在藝術界,藝術人之間鼓勵批判行為、一針見血作品。然而在現實生活中,藝術人的真實評論與批判檢討,真的能為人所接受嗎?倘若無法接受,那麼藝術人還要不要繼續從事批判工作?
台北當代藝術館年度大展《穿孔城市》展覽,由長期關注當代藝術生態、『藝術介入社會』的資深策展人黃海鳴策畫,黃香凝偕同策展,以都市內老舊公寓聚落為參照,嘗試從40、50年老舊公寓與城市以周遭環境的關係,找到討論我們所生長城市的機會。ART PRESS 編輯部透過專訪策展人黃海鳴老師,嘗試找出策展人透過展覽而延伸出的 4則『實話實說』。
本文較適合給已經看過展覽的觀眾,若未曾看過此展,建議可先閱讀關於展覽專文「你有多瞭解台北?4 個來自策展人的反思:台北當代藝術館年度大展《穿孔城市》」。

1. 我們的教育與藝術專業訓練,真的培養、鼓勵我們批判思想嗎?實際上,我們是否有能力去反思過我們的處境?
談到居住正義,你會想到什麼?4、5樓的公寓住宅,至今是許多人,尤其是多數俗稱北漂者的長期居住地。但其實,這些公寓住宅可能都是超過30年、甚至40年的老舊房屋,以不低的租金價值存在著。「當代藝術其實跟城市的關係超級密切,但如果覺得城市太複雜而就不去處理,那我們搞的藝術,就會跟我們居住的城市沒什麼關係,我對這個狀況很有意見。」
「因為,其實這個地方的所有問題都會累積在城市裡,各種的不公平、各種的剝削、各種的不和諧,都會在這邊呈現。」黃海鳴說。
談到藝術,尤其是當代藝術期待的是創作者與策展人針對現今狀況進行批判與反思。然而,我們的兒時的美術教育所教導的、所訓練的卻好像不是這樣。「小時候美術班的填色作業,如果能把顏色填的很準、顏色不會塗出去,那你就能拿很高分,這跟我們國家的代工技術邏輯很像。但當代藝術應該不是這樣的。」
「當代藝術在做的事是:我如何看到看到這個地方的不好,嘗試去反思改造它這跟『填色』差很多。」黃海鳴說。

隨著黃海鳴老師的談話,就算不談兒時美術教育,但回想起高等教育、通識教育等,對於藝術與鑑賞的訓練,也多半和實際上藝術產業從業人員所需具備的特質與思考技術不大相符。儘管未曾就讀藝術大學,許多觀眾或許都曾經在通識教育中,修習過『藝術鑑賞』這樣的課程。
「我們需要有一個基礎的藝術教育,作業是對周遭建築的欣賞、我們所生長都市的欣賞。但大多數時候,學校藝術教育鑑賞所做的都是:西方藝術繪畫的欣賞/鑑賞,反而我們在看我們的環境卻沒有感覺。」
「你每天在這裡面混,這裡應該是塑造你美感經驗的環境,但你卻對這個地方沒有感覺,也不覺得應該要從這裡面去反思什麼。 」黃海鳴說。
近年來,人們許多事情都希望往文創的方向去發展,期待在這樣的過程中創造更高的價值與回報。然而,文創究竟是什麼?以及我們過去所受的藝術教育與訓練,能不能把這件事情做得對、做得好?
「文創他是材料、它是產品、它是服務、它是內容、它是體驗、它是轉型(你消費這個東西的時候你會改變),但台灣早期是做代工的,代工的價值象徵的是你可以把東西做得很快很便宜,但對於東西是怎麼來的,你可能無法去回答。」

2. 街景醜,是不是過去的我們做錯了什麼?台灣受到各種文化影響,難道結果只能落得四不像嗎?
「街景不好看,不是因為一位一間房子不好看,而這跟錢也沒有關係,窮的地方也會很有風格很好看。 」
黃海鳴老說談著街景與台北的老舊房屋時,也引導我們思考『醜』其實只是表面,其實『不和諧』才是更深入的原因。「當一個建築每加一個東西,卻反而讓整體更不和諧,這絕對不是單一一個東西有問題而已。」黃海鳴說。
「通常進到一個文化的氛圍裡時,所有東西都是互相對照的。但我們的環境卻不是這樣的,例如時常會有硬體好看,但配件難看得要命,很多建築都也這樣的問題。」
黃海鳴老師談到,對我們來說,我們的文化確實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文化影響。通常,把別人的文化,從中經過一番內化,需要花費一段時間與心力去『整理』。接著,再從別人的文化裡,汲取養分注入到自己的生活與文化中,這或許沒有問題。

但倘若沒有花費時間與心力去加以理解、把它變得和諧,那麼這樣的學習效仿,還是件好事嗎?「別人不可能去幫你處理兩種文化之間要如何接合,但在過去的時代相當艱困,沒有辦法做這件事情或許是可以理解的。」黃海鳴老師說。
3. 當人們擁抱著懷舊,追求的到底是什麼?40、50年前的老物值得珍惜,40、50年的公寓即將拆除的同時,依然坐擁高價?
40、50年的老公寓真的是彷彿原罪般地存在嗎?倘若希望改善街景,拆除真的是唯一辦法嗎?「舊社區蓋新社區的時候,我們通常把他整個鏟掉,然後整個蓋全新的。這可能跟材料有關係,如果材料不夠好的話,沒辦法用很久。或許可能也跟東方思想有關係,除舊佈新地希望東西就翻新就是好。」
「但這也象徵了無法從中累積厚度,時間一到全部重新再來一次,西方通常不會這樣的,從地板、到房子本身可能都是很有歷史的。」
對於富有歷史的歐洲古老建築、教堂,人們往往趨之若鶩。其中的歷史足跡、文化樣貌、以及後世細細修復,都象徵著對於。然而,我們對於歷史不感到緬懷、不感到懷念嗎?近年來,『懷舊』老街、『懷舊』老物也是備受人們推崇的一股風潮。難道這不是嗎?
「懷舊有好有壞,因為懷舊某方面也是逃避啊。」

「你必須要知道,以前到底是怎麼樣的狀態。」策展人黃海鳴談著這塊土地的歷史、生活樣貌,透過展覽引導著我們去想我們跟世界各個文化與國家之間的關係,並說道:這是我們一直沒有去處理這樣大範圍的關係。
「而且大部分所指的懷舊,也不是真的舊。」
「因為你是想像的,除非你真的體會過那樣的氛圍。例如:如果問你們以前人是怎麼生活的,你也講不出來,你體會到的只是一種風格而已。」
「所以你就知道為什麼這個展覽叫做『穿孔』」。策展人黃海鳴說道。「穿孔」,一個趨於敗壞的狀態,對於身處在台北這個城市裡的人們來說,都市人與人之間的疏遠乃常態,但忽略的是在空間裡每況愈下的沒落、邊緣,形成一個個『廢墟』。
4. 所有資金來源是政府的藝術事件,可以批判、可以說,但不要說太明顯?事到如今,藝術是介入社會、還是服務社區?
「你想一下,假如你在這裡辦展覽,你不可以直接批判這邊的人?」黃海鳴問。
首先,資深策展人黃海鳴和我們回顧了 1997年舉辦在在嘉義縣立文化中心策劃的「大地‧城市‧交. 響曲-臺灣裝置藝術展」以及當時展覽的社會迴響。「我當時希望做的是:一個受傷的城市,它有很多舊的記憶,因此我們在嘗試在舊的地方透過作品來召喚舊的記憶。」
透過展覽,批評了許多過去日治時代發生的事,包含日本人對於這塊土地的行為。據說當時展覽受到人們高度推崇,甚至是其他縣市的觀眾包下一整台遊覽車觀成去嘉義看展。試問,我們上一次有這樣的景象,是什麼時候?
而同時,黃海鳴老師也和我們回顧了另一個舉辦在彰化鹿港,但這個展覽的社會迴響與觀眾觀感卻和嘉義展覽有著完全不同的結果:1999年鹿港「歷史之心——裝置藝術大展」。

當年,他嘗試透過展覽傳遞對於鹿港這個輝煌一時小鎮的反思,不管是透過展覽、或是藝術家作品呈現,都嘗試透過藝術介入社會、批判當時鹿港的一切經濟指標都指向了宗教因素,其中包含了以鈔票包裹著的神像。這樣的藝術展覽,受到當時居民、政府龐大的反彈。
「人們會覺得你怎麼可以用藝術家的傲慢來批判當地。至此之後,『藝術介入空間』,變成了『藝術融入社區』。」
鹿港「歷史之心」這個展覽受到的反彈,不只是存在於空中的言語反彈而已。實際上,從作品被當地居民破壞抗議、到官方以違反各式法條為由『合法取締』。例如:顧世勇的「2001年1月1日」遭到破壞;莊明旗的「醒來吧鹿港」受到居民舉發並要求警方出面取締;連寶猜的「國泰民安」被認為污蔑神明;羅森豪的「新歡舊愛」也受到鎮公所下公文查辦,聲稱違反水利法。
黃海鳴一邊回顧著過去的事件,一邊談著眼前的展覽,透過對比訴說著的是:其實批判事件萬一牽涉到執政當局的所作所為,則可能會造成同樣的結果。
「當一個政黨執政的時候,他會相對積極地去挖前面幾年反對黨的蒼疤。因此他會支持你去批判。」

「其實不只美術館,補助、公共藝術、藝術節都是,多少都限縮了藝術在這方面的可能性。」
黃海鳴在訪談的最後,聊到了本地藝術界許多從業者的生存現況:透過補助做展覽、公共藝術、公部門標案創造藝術事件。然而,這些藝術項目倘若都是由政府出資,那麼藝術家與策展人在其中,究竟有沒有辦法批評政府?「尤其是如果你生活有壓力的話,就算要批判,可能多半是點到為止。這本來是國家補助要去幫忙的地方,但卻反而因為政治因素而限縮了可能性。」
「當年候解嚴之後,那是一個倡導大鳴大放、批評有理的時代。但或許是因為,當時所批評的是上個政府,這並不會讓你落得人人喊打。」
倘若,資金來源是政府的藝術節、藝術計畫,變得雖可以批判、可以說,但卻不能說『太明顯』嗎?事到如今,藝術是介入社會、還是服務社區?來自台灣資深策展人、前北美館館長黃海鳴老師的一段話,值得我們反思。
台北當代藝術館年度大展 – 「穿孔城市」Perforated City
- 展覽時間: 5月 23日(六)- 8月 9日(日)
- 展覽場地:台北當代藝術館